小时候,常见奶奶做风干菜。自九月始,将旺季的菜用沸水焯过,悬于阴凉处风干——白辣椒、伏豆角、酸扁豆,一一收进瓷坛,坛口洒白酒,再以水密封,存到来年菜荒时取用。到了十月,便做风干鱼。河中的大鳊鱼、鲤鱼都是上好食材。每日晌午,奶奶把鱼挂在当风的晒谷场边,总惹得飞鹊来偷食。我持长竹枝驱赶,它们栖在不远的枝上,歪着头,黑豆般的眼珠一会儿瞅鱼,一会儿瞅我。待鱼风干透彻,奶奶会大方地选两条油炸,满屋鱼香,入口酥脆,那滋味至今仍萦绕在舌尖。十一月做风干鸡,我却不甚喜欢,总觉得不及鲜鸡肥美,奶奶却说:“这是一道菜。”
风干,是借秋日干燥的空气,让自然之风徐徐抽去食材水分,既存其原味,又利收藏。
的确,风干菜别具一番风味。至今回想,犹觉齿颊生香——那风干菜里,藏满了奶奶的回忆……
偶然瞥见窗台上剩的半个苹果,是三天前切的。此刻它已蜷缩成褐色的一团,边缘卷起,如老妪紧抿的唇。我凝望着,忽觉它不似奶奶的风干菜,倒像我自己的生活——于不知不觉间风干、封存,失却鲜润,却换一种方式存在。
巷尾的老鞋匠已三日未开张。他的摊前悬满修好的鞋,在风里轻荡。老人坐在门槛上,眯眼望街。皮肤如风干的鸡皮,又似秋叶标本,皱褶里埋着七十个秋天的风。
“这年头,没人修鞋喽。”他喃喃自语,手指抚过一双女式皮鞋的鞋面,皮已裂出细纹,东西坏了就扔,感情淡了就换。快啊,太快了。
风撩起他花白的发,干如秋草。我想起奶奶的话:从前不是这样的。从前东西坏了便修,感情淡了便熬。那时情谊如风干之味,慢慢沥去水分,越存越香。而今风也不同了,依旧干烈,却带不走什么水分——因我们早已干涸。
街对面的夫妻又吵架了。声响碎在风里,断断续续。他们才结婚两年,却似被风干的果子,失却鲜润的瓤,只余坚硬粗糙的壳,连共属的“坛”也失去了。见那女人冲出门,双眼通红,却已无泪——或许早已流干。
风干本是自然的过程,如今却成一场缓慢的死亡,任痛苦在风中飘散。楼下书店老板正将旧书搬出门特价处理。一本诗集的扉页上有娟秀字迹:“赠予亲爱的,愿爱如诗。”墨迹已淡,如被风干的誓言。
“现在没人读诗了,”老板说,“都看短视频,几秒一个笑点,十秒一个反转。谁还肯花时间品那些需风干的字句?”
我买下那本诗集。纸页脆黄,轻翻即落碎屑。但这被风干的文字,反比屏幕上转瞬即逝的信息更有重量。这或许亦是另一种永恒。
黄昏时,风愈大。我立于洞庭湖边,见夕阳将城染作橘红色,每一扇窗内都在发生故事,每个故事都在风干。我们争相记录、分享、上传,唯恐错过,却不知真实的生活需时间过滤,唯实在的内涵、丰厚的内质,经风干才能存留。
如那半只苹果,终成标本,而奶奶的风干菜却成了佳肴。苹果终将腐去,风干菜却封存了她整整一生的时光。
吹糠见米,去伪存真。我忽然明白:风干是对过往的检测,是对生活的过滤,滤掉是水分,存下来的,才是本质。唯有内在坚实的,才能浓缩为经典。风干不是失去,是提炼;不是结束,是另一种开始。
夜深了,风渐息。我翻开那本旧诗集,读到一句:“爱如风干的花瓣,轻了,却更香了。”
被风干的日子啊,轻了,却更香了。

